「老實說,當導演需要一點天份,假使發現自己不是那塊料,趁早滾吧。」

 

「蹦!」辦公室大門被用力的關上,陳少聰聽著這句刺耳的結論站在門外獃了半响,

緊閉的雙唇擋著所有想要罵出的惡毒字眼,臉頰兩側已漲紅鼓起。

辦公室的門再度打開,開門的這位中年禿頭男子,就像所有年過不惑的大老闆一般外型,

得體的西裝襯衫包覆著渾圓結實的啤酒肚,眼睛瞇成一條直線,上下打量著少聰。

 

「我做製片公司那麼久,還沒有一部電影能讓我賠成這樣。」禿頭男開始怒罵,臉上也漲紅一片。

 

「你這部片先停拍吧。」少聰安靜的聽著禿頭男子口中說出了他最不想聽到的話。

「如果你還要繼續拍,自己找錢,總之我不會再投資你了」

 

「張總,只剩下最後五場戲就可以殺青了,拜託您了

 

「嘖,還好我早就有別的做法,你這部我不打算救了,當初一次投資了兩部片,

現在把錢給蔡導拍那部片還有翻本的機會

 

「碰!」張總上一句話還沒講完,左臉著實的挨了一拳,肥胖的身軀讓他沉沉的向地板上癱倒,

周遭辦公室的員工們看到此情景連忙聚過來攙扶他們的老闆。

 

「啊!!!」

陳少聰直挺挺的往張總面前跨進一步,發出一聲怒吼,背後燃燒的怒氣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氣焰十足,

不可逼近,剛剛揍了張總的拳頭仍緊握著。

 

「在我面前提到他,我管你是張總王總什麼總的都照打!我告訴你!你他媽的是最沒有天份的商人!」

少聰轉身離開,留下癱在地上仍未回神的張總與一群不知所措的員工們。

 

 

少聰幾經掙扎,決定前去懷亦的片場見見他這個老朋友。

蔡懷亦是當紅的電影導演,尤其擅長青春類型的文藝片,他總能將一些索然無趣的小情小愛,

拍攝出煞有其事的大苦大悲,更重要的是不敗的票房與獎項加持讓這位新銳導演事業扶搖直上、片約不斷。

 

從大學時代起,少聰與懷亦就是學校裡最引人注目的才子,他們一起合作拍片、寫劇本、出遊、把妹

畢業後兩人各自踏上自己的創作路,然而機遇卻讓兩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命運;

一開始,兩人還會定期見面討論劇本故事,分享彼此的意見與想法,但時日久了,

他們也開始瞭解兩人之間有著差異性極大的創作理念,也許就像是藍儂與保羅那種純粹上的不同。

 

「純粹上的不同相同

少聰在捷運上沉思著,他與懷亦最相同的就是一樣固執與不服輸,少聰的成績雖然沒有懷亦亮眼,

但至少這幾年的努力,他自認還沒有落後太多,只是當他周遭的朋友及影迷們談起「蔡導演如何如何」的話題時,

總會使他胸口湧上一股悶氣。

 

三年前他們各自的電影一起入圍金馬獎時,曾經雀躍地大醉一場,極盡開心地放肆慶祝,

最後在頒獎典禮上,囊括所有大獎的蔡懷亦,給了空手而歸的少聰一個巨大而溫暖的擁抱,

就是在那個時刻,少聰認為自己徹底地被擊敗了。

 

接著就是兩年慘淡無光的日子,少聰努力的讓自己盡量活得像是在韜光養晦一般,至少墮落在網路遊戲的世界中,

他還能幫遊戲公司寫寫劇本攻略以餬口,但他只要打開電視、網路,看到懷亦拍攝的作品或新聞正報導著他的成就,

那樣強烈的嫉妒感像是拿著數十根鐵釘一次往他心口敲入,煎熬不已。

  

 

「這次捲土重來,我本想把該要的都要回來,沒想到還沒要回來,就先來跟你要東西。五百萬。」

少聰誠實地跟懷亦述說自己一定要拿到拍完電影的錢的理由。

  

「那麼久沒見,第一句話就討錢?」

懷亦眼神專注地盯著監視螢幕中的拍攝畫面,正在拍攝一場爭吵戲,演員們演練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憤怒,

整個劇組的工作人員們在現場穿梭忙碌。

 

「很多人願意投資你,你再去找就好了,先從你們劇組裡抽一筆借我吧。」

少聰說著。 

現場有些眼尖的工作人員也發現少聰這位曾經喧騰一時的新銳導演來到了現場。

 

「抽給你,那我這們的人都不用吃飯囉?」

 

「你很清楚我有能力幫你賺回來的。你了解我。」

 

「是嗎?」

「等我一下,我要導戲了。」懷亦隨意地揮了揮手,拿起身旁的眼藥水大力地灌到雙眼中,起身離開導演椅。

 

「梵谷,等會你耳朵被割下來時,表情要注意一下。」

懷亦走向飾演梵谷的演員

 

這齣劇演著畫家梵谷與高更兩人的故事,是一齣翻案人物傳,

描寫當年梵谷並非自己精神錯亂而割下耳朵送給妓女,實際的情形是梵谷當時與高更同住,

兩位畫家像小朋友一般起了口角爭執而拔刀相向,高更錯手砍下了梵谷的耳垂,

梵谷為了維持高更的名譽,便對外宣稱自己精神錯亂幹了傻事,

所以才將耳朵拿去給妓女見證。

 

這段英雄惜英雄的翻案故事,外界仍多抱持保留態度,

但是基本上作為一個戲劇題材是再好不過了,梵谷被砍下耳朵那刻的表情轉折深具張力。

 

「你必須要把恨一個人與尊敬一個人的表情同時放在臉上。你想像一下。」

懷亦這麼對著飾演梵谷的演員說著。

 

「喂,給不給錢?」少聰走進場景中,不客氣地追問著懷亦。

懷亦從口袋掏出一罐眼藥水,點了幾滴,用一種像是在哭泣的滑稽表情看著少聰。

 

「給,給,有何不可?五百萬,ok。」

 

「嗯。」

少聰對於懷亦突如其來的直爽有點訝異,忌妒感、成就感、挫敗感,各種感覺融為一體,

一時間不曉得該使用怎樣的言語來道謝,但至少覺得自己低聲下氣走這一遭倒不是白走了,。

 

「就是這樣!梵谷,就是這個表情,你看陳導演示範的多好!」

懷亦興高采烈的對著演員梵谷說著。

 

「夠了!蔡懷亦,我今天來不是給你羞辱的!你不要給我太超過。」

 

「好啦,都老大不小了,有力氣想著打來打去的事,不如拍一部令人讚嘆的電影,你去跟製片簽一下票快走吧。」

 

少聰滿懷怒氣,如果不是製片拿著支票及時把他拉向一旁,他的理智限幾乎已經斷裂。

離開片廠前,少聰回頭看了一看場景,注意到了梵谷被砍下的假耳朵道具。

 

「喂!蔡導演,你這耳朵,做的那麼假的話,倒不如在上面動點手腳會比較好一點,你們美術道具組太弱啦!」

 

 

 

    一年後,少聰與懷亦的電影再度同時入圍了金馬獎,兩人在頒獎典禮上肩併肩列席而坐。

「你這次無法贏我。」懷亦以一貫輕鬆的口吻這麼說著,一邊點了眼藥水做出招牌的滑稽表情看著少聰。

 

「哼!像你這種只會拍大家想看的東西的傢伙,就算得獎我也不意外」

 

「以前最愛說理想說大話的蔡懷亦,早就不見啦,現在是一個往錢拍的蔡懷亦。」

少聰心裡仍有四年前被擊潰的陰影,但他現在學會了如何將獎項看得更風輕雲淡,

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避免自己再度陷入恐怖的挫敗感,

甚至可以說在少聰心裡的深處,早已確立了懷亦強悍而無法擊倒的形象,

其實如果他自己也能在別處有些不錯的成就,

那他應該還是可以和懷亦成為和以前一般的摯友。

 

總之這一兩年來,少聰對於「贏過懷亦」的執著已然大大減少,不過每次的相見,懷亦的一言一行總還是讓少聰大為惹火。

 

「我還是一樣說大話啊,就說了你還是贏不了我,這不算嗎?」懷亦輕鬆地再重複說了一次。

 

果然,當屆金馬獎的最大贏家還是懷亦,少聰只拿了小小的一兩項剪輯獎,跟四年前的結果相去不大,

唯獨不一樣的是,懷亦走下台時踉蹌了一下,在階梯上跌得東倒西歪,少聰往前扶住他時,

絲毫不見懷亦因領獎而開心的神情,而是滿臉的淚水與雙眼腫脹的痛苦神情。

 

 

 

梵谷的傳記電影在大螢幕上廣受人好評,票房也開出紅盤,

陳少聰坐在電影院裡看著梵谷與高更吵架鬥劍的那段經典情節,

那隻曾被他嘲笑做得很粗糙的假耳朵被砍下來後,梵谷帶著它去找了妓女。

 

「這就獻給妳吧,我全身最美的東西就該獻給最美的人啊!」

梵谷對著嚇歪的妓女如此說著,少聰仔細看了耳朵的切口處,在偌大的戲院裡獨自笑個不停:

 

「哈哈,虧你想得出來。」

耳朵切口處的血跡噴灑成一朵朵鮮花的形狀,那些花樣的排列的確讓觀眾把假耳朵的注意力移開了,

之後那些血跡慢慢發出光芒,變成動畫的花朵特效,電影也就到此結束,

在少聰眼中只是用來遮醜的血跡花,

後來倒也許多影評家將這些花朵圖案形容為梵谷敬重對手之胸襟的隱喻符號。

 

「這部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所以我當初才說你贏不了我的」

轉眼過了兩三載,某日下午懷亦坐在陽台上,舉起酒杯邀少聰共飲一杯如此說著。

 

他雙眼矇著一層眼罩,拿起手邊的拐杖,一步步蹣跚摸索著往窗邊靠近。

「你來找我時,我的眼睛就出問題了,醫生說我眼壓隨時有可能過高,如果裏頭微血管破了就有失明的危險,

開刀過後,我的視力大概也很難恢復了。」

 

「你白癡啊!你以為狂灌眼藥水可以硬撐多久?那時候多休養,現在就不會那麼慘了吧?」

少聰看著懷亦現在的樣子搖搖頭。

自從懷亦修養生息後,少聰重新在電影圈嶄露頭角,已然成為一個受人推崇的名導演。

 

「慘?」

懷亦掛著一貫從容的笑容,手邊的電話響了起來,電話的一頭傳來親切而甜美的女聲。

 

「蔡總,您交代的我辦妥了,款項已經匯進陳導那邊,那王導那部的資金要再多加多少呢?

女秘書俐落的交代各項事項的進行進度。

 

掛上電話後,少聰搖搖頭道。

「我總是走在你的腳步後面,你真是可惡,蔡大老闆。」

 

「哈哈哈!我眼睛瞎了,這裡可不瞎。」

懷亦指指眼睛,再往心口一指。

「投資你絕對不會錯的,你的確是比我更厲害的導演,雖然我不能拍戲了,但我們終究還是可以合作的阿。」

懷亦補充道。

 

「你真是我看過最有天分的商人。」少聰笑了笑。

 

「哈哈哈哈哈哈!」

少聰與懷亦高舉著酒杯,盡情暢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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